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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各國皆有刺繡工藝,歷史至少千年,技法約有1587種。台灣繡莊早期曾盛極一時,諸多生活用品皆有刺繡工藝;如今風光不再,僅剩宗教繡品為大宗,有些刺繡聚落也成了時代眼淚,致使許多精湛的刺繡技法逐漸消逝。究其原因,包括工業化、市場經濟、升學導向的教育思維,以及當代民眾有無領略到刺繡工藝的魅力。

消失的工藝

65歲的刺繡師傅嚴東誠坐在繡繃架前,拿著針線的雙手靈活地穿梭在繡布上,正在趕工12尺長的八仙綵。嚴東誠是世界二次大戰後來台的首批刺繡師傅嚴訓祥的大兒子。

「早期大陸那邊賺不了什麼錢,大家都嚮往來台灣發展。」嚴東誠回憶,父親16歲就被祖父推上帆船,跨越十去六死三留一回頭的黑水溝,來到台灣,落腳台南。

為什麼是台南呢?

在台南導覽資歷逾20年的郭麗桂帶著記者,來到台南民權路跟永福路交叉口,這裡佇立著至少有三百年歷史的大井頭柱子,是先民來台登岸後最近的淡水取水點。郭麗桂指出,此處於清朝時期劃為十字大街,是商業最活絡的街道,「中國來的刺繡師傅一定會從這裡上岸」。

沿著民權路二段走,當時街道多以該區行業來命名,例如草花街、鞋街、針街等,「鞋子需要刺繡,也就是繡花鞋;新娘頭戴的草花裝飾也要刺繡,當時刺繡需求很大,所以從這裡開始形成很多繡莊」郭麗桂解釋。清朝以後,台南府城可以說是繡莊的一級戰區,幾經更迭,民權路上至今仍有多家開業繡莊,從店外便能看到師傅們正在刺繡與畫稿的身影。

年輕的嚴訓祥為了在府城佔有一席之地,「他唯一的方法就是實事求是!」嚴東誠拿出小紙箱裡超過一甲子的畫稿,泛黃破舊的水墨素稿來頭不小,有的出自20世紀初廟宇畫師潘麗水,光一個水袖就有好幾摺,可見畫風細膩精緻,但也苦了刺繡師傅;有的則

是彩繪畫師陳玉峰來操刀,線條單純樸實。

「說真的,我們不是畫家,是刺繡師傅,請畫家幫忙比較求真。」嚴東誠指出,宗教繡品的衣服、裝飾、手拿的武器等都有學問,雖然客戶不見得看得出正確性或藝術性,但是「吃這行不是只賺錢,你還要有執著,才會做得好。」



這些超過一甲子的畫稿,線條上有人工戳出密密麻麻的針孔,嚴東誠解釋,畫稿放到布上,粉撒下去後,布面就會形成畫稿上的圖樣,再用毛筆描,這是沒有影印機時代的古早智慧。嚴訓祥就是靠著對工藝的執著逐漸在府城站穩腳步。

消失的「繡」才

目前專門的畫稿師傅難尋。嚴東誠表示,「繡莊不是一個人的武林」,而是各司其職,過往分工包括畫稿、題字、開臉、身體、糊棉花(立體浮繡)、零件(如花、雲)、合裡(把所有零件整件完成)等等。如今,很難找其各類專業的師傅,「那麼誰做?老闆自己做!」

目前店裡的刺繡師傅不足十位,嚴東誠帶著記者拜訪現年80歲的李碧蓮女士,他有可能是台灣最年長的現役刺繡師傅。

記者採訪李碧蓮師傅的當下,他正在趕工神明供桌的桌帷,雙手靈活流暢,穿針線也是兩秒就完成,「早就習慣啦!眼睛瞄一下線就穿過針孔了,」李碧蓮笑說,自己是老么,自小緊緊跟在同樣是刺繡師傅的母親身邊耳濡目染,國小畢業後雖考上初中,但因著喜愛刺繡便放棄升學,「14歲我就出來做師傅,都沒有(做學徒)學喔,就可以跟人比拚。」這一拚,至今66年,還捨不得放下針線。

像李碧蓮師傅這樣從兒少時期就成為學徒、甚至獨當一面的繡才,學的不只是技法,也學習透過針線傳達出宗教信仰、當代文化,以及自成一格的美學風格,「你的理解能力跟企圖心高,你做的就是藝,而不只是工,」一樣從小看刺繡到大的嚴東誠回憶,自己兒時就可以繡簡單花樣,藉此拿到好幾毛零用錢。不過,台灣實施基本國教後,學徒已經越來越少,因而開始出現斷層。

繡才漸少的第二個主因是刺繡師傅不再收學徒。不收學徒的嚴東誠表示,刺繡師傅至少要具備幾樣能力:電繡、金蔥、糊棉花、開臉、畫圖。然而,部分學徒只學半套就開繡莊當老闆,技不如人便削價競爭,師傅為了不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索性關上學徒大門。

第三個因素是中國貨品低價傾銷。


繡莊轉型

「假設我們賣三千塊,大陸一千塊就賣了!」現任嘉義縣刺繡文化學會理事長周讓廷,三代經營繡莊,深刻經歷大陸低價傾銷搶市場的痛苦,「所以我們只好一直轉變,朝著訂做、客製化走,並且提升效率跟品質,讓低價攻不進來。」

周讓廷的祖父周國欽發跡於嘉義朴子,從日據時代開始便逐漸形成刺繡重鎮。第二代周志雲解釋,二戰後,朴子有很多繡花枕頭套都外銷至中東。68歲的刺繡老師顏淑端也回憶,家中長輩為補貼家用,兒時家家戶戶幾乎都有一個刺繡繃架,自己在功課之餘也會幫忙。甚至當時一整條開元路都是繡莊,繡品包括桌裙、被單、枕頭套、紅眠床床廉、 婚嫁用品等,「當時朴子的女孩子如果不會刺繡,很可能嫁不出去」。

工業化時代來臨,大量機器產線與電腦打版取代手工刺繡,再加上民國六十年代後,台灣經濟起飛,生活用品漸趨多元,繡品不再受到消費者青睞,嘉義朴子刺繡聚落便逐漸消失,目前只剩朴子刺繡文化館及零星繡莊,周家的繡莊便是其一。

第二代周志雲接手擴大為中盤商,由於台灣工資上漲、也越來越少人願意吃這行飯,1989年周志雲赴大陸開工廠,直到第三代的周讓廷想走不一樣的路。「衣服鞋飾都有品牌,連雨傘也有,為什麼神明衣不能有品牌,」周讓廷大三開始萌生品牌的想法,至今快20年,終於做出成績。

走進周讓廷的繡莊店,走文創路線。店面後方20坪大的空間擺放好幾台要價百萬的電腦刺繡機,圖樣打版確定後,上機台自動刺繡,員工僅需換線跟監督機器是否按圖刺繡。除傳統神明衣外,還製作迷你版神明衣,可作平安符吊飾。也曾跟電影《陣頭》合作Q版三太子公仔,甚至讓形象活潑的三太子穿上蜘蛛人、大黃蜂等英雄系列的衣服。

「讓外國人知道台灣有什麼東西,他回國後才會跟朋友介紹,」周讓廷認為,行銷首要講究亮點,銷量是其次。「刺繡師傅一直坐在繡架前工作,很難做到市場創新跟經營,」周讓廷說,大哥跟著父親經營傳統繡莊,二哥從事神明帽工藝,自己則走刺繡文創,周家三代皆不會刺繡,卻對其保有熱忱。

刺繡傳承

除了中國外,西歐、北歐、中歐跟俄羅斯亦有刺繡工藝,歷史至少千年以上。根據台南應用大學全球刺繡研究發展中心研究,全球刺繡技法約有1587種,中心已做出8百多種技法。中心主任林姿妙表示,學校由服飾設計管理學系跟通識中心共同開設刺繡專班,開放各系學生選修,「刺繡課程讓學生進可攻、退可守」,既可滿足生活技能、創作作品,也可以此技能創業。

全球刺繡研究發展中心還設有「古繡畫修護」的課程與服務。走進修護室,中國清朝乾隆皇帝時期的緙絲龍袍靜躺在為它量身訂做的工作桌上,周圍有好幾盞落地大燈,幾位穿上白袍、戴著口罩手套的織品修護師或坐或站,靜靜地修護破損處,該件織品文物為潘思源董事長個人收藏的。

為避免汙染文物,修護師紀錄時只能用鉛筆及軟皮尺測量,該空間禁止飲食,連水都不能喝。南應大全球刺繡研究發展中心助理教授盧亨如表示,每件文物過程都是客製化的,每一處破損樣態及其對應的修護方式都須詳實記錄,以利後人很好掌握文物狀況,甚至「要分辨蟲卵種類」。不過,修護也有極限,盧亨如解釋,有些文物劣化得非常嚴重,這時僅能加固,避免惡化下去,但要回復已是無力回天。

一個合格的織品修護師至少要經過三年的課程與實習。盧亨如指出,修習內容包括刺繡技法、認識織品材料、保存科學及科學儀器分析等。對於織品,眼見不一定為憑,修護師需要透過顯微鏡確認刺繡技法與材料科學分析。

藉由修護織品文物會發現,「早期的工藝真的很精緻,而且非常漂亮,反觀現在的刺繡明顯退步,」南應大全球刺繡研究發展中心講師莊央姍有感而發,目前傳統繡莊師傅鮮少收學徒,再加上市場環境,導致許多技法成為傳說,因此,肩負教育責任的學校力邀繡莊的刺繡業師來教導學生,希望盡可能做到保存與傳承。


刺繡新面貌

「有一個顧客問我:『為什麼我們這種藝術性質工作的人,都不能生產一些生活化的物品?』」開設刺繡個人工作室的謝曉霜,畢業自南應大美術系,大三時看到全球刺繡研究發展中心的刺繡作品,展開全新視野,「我從來不知道拿畫筆之外,還可以拿繡針,」著迷於僅用一針一線就彷彿將整個世界繡進來的魅力,他自此一頭栽入針線世界,至今十年。

目前絕工作室大部分都是手工客製刺繡,只有少數圖樣統一、件數幾十件的訂單會使用電繡。謝曉霜分享,刺繡不只有技法,不同的布材會導致不同的刺繡效果,許多素材,包括緞帶、珠子、繡框等亦有不同的風格與質感,需要花時間一一瞭解跟嘗試。

電腦刺繡,再加上益發成熟的AI繪圖與打版技術,謝曉霜認為,有些技法仍只能倚靠人類靈巧的雙手才能完成。

回到謝曉霜這位顧客的藝術實用論疑問,嚴東誠的一句玩笑話或可相呼應:「現在大家都說這個(潘麗水、陳玉峰的畫稿)是國寶,可是我開個玩笑,這些圖賣你要不要?」「藝術是主觀的,你生活有需要它,它就成為你的需要;你生活不需要它,它就不是你的需要,」謝曉霜說。

刺繡的未來是僅保存在博物館的一頁歷史,還是能以不同的面貌成為各世代的文化印記呢?這不只是政府與教育的責任,也是各世代繡才們執著的靈魂,更取決民眾是否意識到刺繡的存在,並能領略其千年風華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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