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側記|表達性藝術治療】
「藝術治療」是什麼?是在創作中紓壓?還是透過各種藝術形式,把內心的感受化為作品?
「藝術治療」這四個字包含了「藝術」、「治療」兩大面向,但又不只是單純的把兩者加諸在一起,在企劃階段時,閱讀文獻、爬梳資料、訪問專家後我才知道,藝術治療不一定會有作品的產出,例如個案在透過各種媒材抒發內心的情緒、完成創作之後,有時會將所謂的「作品」破壞、銷毀,原來,藝術治療課程不是創作個人作品的活動,當然也有些個案會把作品累積起來、作為回顧、或是展覽,治療師提醒我:藝術治療不是一個活動,而是過程的互動、讓「孩子」可以得到很好的陪伴。
泛自閉症者對於社會互動或是個人情緒表達常有障礙,因此有表達性藝術治療的協助,讓他們在認知、語言、知覺、人際溝通技巧等方面產生學習的困難時,得以獲得協助與支持。
一般來說,藝術治療偏向視覺性的藝術創作,台灣藝術治療學會2003年成立,也有將近20年的努力成果 ; 音樂治療在歐美發展已有60年以上歷史,台灣大約在15年前開始致力於音樂治療的耕耘。
音樂治療師林歆敏分享:「剛回國時,有些人會覺得:是不是放音樂就是音樂治療?但音樂治療它其實是運用音樂,幫助我們的個案達到一些非音樂性的目標。什麼是非音樂性的目標?比如說他可能需要練習人際互動、他可能需要練習口語表達,他可能肢體方面有一些需要復健的部分。」
釐清了藝術治療、音樂治療等表達性藝術治療的目的之後,我開始研究:誰需要「藝術治療」?「泛自閉症者」這五個字,又引領我踏上另一個領域的學習,如何界定?有何特徵?
1943年,美國的肯納醫師發現了自閉症(Autism)這個族群,這個名詞也讓他們帶來不少困擾;以為他們可以自行「打開心扉、走出封閉」。 但現在,亞斯伯格症、高功能自閉症、重中度自閉症等,被稱為泛自閉症障礙,是光譜的概念,而非一種疾病。光譜的概念可跳脫「障礙」框架的觀點,根據這個觀點,仔細觀察孩子顯現的特性,給予細心的關照與協助。
將題目「泛自閉症者的藝術治療」定義清楚之後,我已明白這專題的製作,將牽涉到醫療單位與個案隱私或意願。
從2020年12月中開始聯繫,陸續與兒童行為發展科醫生、諮商心理師、藝術治療師、泛自閉症者的個案等深入訪談,我才發現「自閉症者」這四個字雖然耳熟,但對每一個家有特殊兒的家長來說是很敏感的,接觸的過程中,非常少數人願意在幕前幕後坦然:我的孩子是自閉症者。
即使過程中有找到願意受訪的家長、希望讓更多人了解他們的孩子,但到了要拍攝的最後關頭,也因顧及其他家人感受而作罷,婉拒了在螢幕面前談論孩子如何從確診自閉症、到後來能夠發揮自己的天賦,走上藝術創作的路。
約訪情況非常不順利,加上醫院體系對於採訪有許多規定,我們想拍攝的治療過程,也需要被保護,很難有畫面、更沒有故事,整整一個月都找不到個案,一通一通的電話、一封封的採訪邀請,雖不致石沉大海,過程中也陸續再找到同意受訪的個案家長,但溝通到最後,對方在種種考量下,仍是語帶抱歉地婉拒採訪時,我雖然感到挫折、更為他們的處境而傷感:如果社會大眾對「泛自閉症者」沒有這麼多誤解或標籤,是否家長們就更有勇氣能夠跟我們分享這些孩子獨特的生命故事?
找不到個案可受訪,但精神科醫師、諮商心理師的邀訪持續進行中,到了1月中旬,終於約到了醫院體系的藝術治療單位,沒想到恰好遇上「部桃群聚感染事件」!我邀約訪問的醫院雖然非部桃,但疫情危機再升高、社會氣氛緊張,醫院管控更加嚴格,透過層層溝通、順過訪綱、好不容易約好的醫院內藝術治療團隊,在部桃事件發生當晚,突然傳來訊息:取消採訪。就連我承諾製作團隊採訪時會帶著口罩、在戶外空曠處、保持社交距離採訪,也不被接受。
沒有個案、沒有專家、治療過程不能拍,無奈之餘,我心裡也有了猶豫,我自問:還要繼續嗎?這次的經驗,堪稱拾起採訪棒以來,踏上最崎嶇難行的一趟前置工作,我明白題目本身的敏感性,溝通過程一定很辛苦,但沒想到除了題目外,會被疫情時事所牽累。
要啊,當然要繼續做!我在筆記上寫著。
難得有獨立特派員這樣關懷弱勢的節目、難得有公視這樣的平台,企劃此一題目的原意就是要把不被大眾了解的特殊族群讓更多人認識、進而不抗拒他們,這事本來就有其困難,哪有一次就成這樣簡單的事?⋯⋯雖然我心裡早知不容易,但可不可以不要過程這麼坎坷、同意之後又拒絕,反反覆覆這麼多次好嗎?
這個題目,雖然小眾、雖然難做,還是要繼續努力,只好再給自己打氣,祈禱好運。
約訪進入第二個月,意外的情節出現了。剛好是過完農曆年,牛轉乾坤的年度來臨、轉機出現,年前拋出的採訪邀請,陸續有了回應,皇天不負苦心人!
先是藝術治療協會的創始會長陸雅青老師分享了她30多年來致力於兒童藝術治療的推廣工作,看到陸老師提供20多年前的早療紀錄影片,一位觸覺敏感又過動的中度自閉症孩子在陸老師引導下能夠互動、表達,當年留下的影像雖然模糊,卻是那麼真實。
與陸老師預訪時,我深切感受到身兼藝術治療師與諮商心理師的專家們,富涵助人者的仁心慈愛,透過自身專業,全心全意協助個案表達情緒、發展社會溝通技能,透過鏡頭,我還能感覺到治療師們全身散發出溫暖的光芒。
接著,再透過藝術治療師楊舜如、藝術治療師王芊玥、音樂治療師林歆敏、兒童慈善協會潘仕馨執行長等人大力協助,終於找到願意在鏡頭前分享的個案了!
過完農曆年的二月份,製作團隊開始進行一場場的採訪。那天,要跟個案見面,充滿期待的我們,天未亮就南下採訪,一趟來回320公里,採訪時沒睡飽的憔悴面容,在口罩包覆下隱藏,而答案漸漸清晰:我們口中的「特殊」族群,其實只是不一樣,他們不是生病、不是不正常。
表達本來就是人的基本需求,但不論是自閉症、過動、發展遲緩、衝動控制能力不足、零碎天賦、情緒卡關等,這些隱形障礙,讓他們彷彿被禁錮的靈魂。即使不擅表達自己情緒、欠缺社會互動能力,但其「非口語的溝通方式」其實沒有停止過,「只是需要花時間陪伴與觀察、就能傾聽不同生命的律動」,社工師吳明慧小姐這樣告訴我。
三月,我一邊寫稿、一邊思考著「特殊」與「正常」的意義,看著受訪影片中的「孩子」、這麼努力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我越寫越慚愧,深深覺得常人口中的「特殊族群」,其實比我們有生命自覺、活得更純粹。
我也一直想起陸老師說的: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存在,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分一秒的累積,要看到自己在做什麼、意識到「自己」,我們要活在「過程」裡、找到安適(well-being)。
但我也好想問:為什麼有些生命,要經歷特別辛苦的過程?
1996年成立早療協會、2019年獲頒早期療育棕櫚獎「終身成就獎」的郭煌宗醫師沒有正面給我答案,他說了一句德文諺語:「Weinen matcht Blinden! 哭泣使人目盲」,郭醫師強調:家長才是療癒的最核心因素,在郭醫師的長年觀察下發現,孩子會進步的最重要因素是家長,其次是家庭、治療師,再厲害的醫師對孩子的進步而言,影響力是排在最後的。
郭醫師說:許多家長有一個迷思,相信把孩子送去療育,孩子就會進步。這些家長東奔西跑,帶孩子到處求醫,卻沒有真正去參與療育,這樣的家長非常辛苦,效果卻不好。「家長要從哀傷中醒過來,相信自己可以陪著孩子做到更好!」
長期守護慢飛天使的郭煌宗醫師還說:給他們太小的窗口,是不會有機會的 ; 人類發現語言才五千年,但藝術治療透過下意識去參與孩子的世界,讓孩子找回自我、統整自己。
在個人生活上,我是一個新手媽媽,長期在媒體工作中,得以一窺大千世界的種種,在工作中探索未知,使得我對於採訪的熱情總是大於育兒,往常在處理幼稚園階段小孩的生活瑣事,總是缺乏耐心。但當我一邊整理訪談筆記、一邊對照著自己對待小孩的漫不經心時,有如當頭棒喝,深深感謝上天讓我有機會在企劃專題時,與這麼多天使相遇,提醒自己能在孩子性格養成階段,多關注孩子的情緒線索與表達空間。
最後,當我看到攝影記者許中熹大哥完成初剪的影片時,看到資深的攝影記者捕捉到許多真實的瞬間、與媽媽或老師互動的珍貴畫面,更回想起跟這些「孩子」彼此眼神交會的那些瞬間,言語之外,我們是真真實實交流著彼此的感受,而畫面中他們純粹的眼神、專注的態度,那種專心的美,著實令人感動。
我衷心希望能夠把我在現場感受到家長、治療師、醫師、孩子們的努力,傳遞給觀眾,尤其感謝個案分享自身故事,因為你們,我們看到世界有多麼不同、有多麼美好。
謝謝獨立特派員這個園地,讓我們看到世界比我們想像的更大、我們的腦袋比我們想像的更需要多元觀點的鍛煉與刺激。
這個專題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磨練,曲曲折折的製作過程中,就像是一再提醒著我:用謙卑的心學習、探索、領悟,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就像在自閉症者的創作空間:多寶學堂的林正盛導演與韓淑華老師常說的:「生命有多麼差異、世界就有多麼美麗」,「不同」總是讓人能夠獲得生命更多的啟發。
國立藝術學院美術系畢業的韓淑華老師從1997年開始自閉症者的藝術教學,看到大多數孩子到庇護工廠從事機械化工作,她想要「讓有天份的孩子靠畫畫也有一份穩定的收入」,於是2016年成立台灣多寶格藝術發展協會(多寶學堂),讓有藝術天分的自閉症青年「上班」創作,電影導演林正盛則是協會理事長。
多寶學堂的故事,又是另一篇章了 ; 說不完的幕後故事,就請您收看節目,一起認識這四位多寶學堂的孩子:樹緯、德嘉、柏均、怡初,欣賞他們的才華洋溢、感受不一樣的生命歷程!
【完整報導】
給星兒的藝術治療
https://youtu.be/0M4HP0Fz318
我們只是不一樣
https://youtu.be/ZBz1kB4Bb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