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獨居風險
視障、年老又獨居 生活風險遽增
結論先講
在台灣,有一群人年老、獨居又是視障者的多重障礙族群,因為看不見導致生活風險較一般人還要高。但是從政府組織到民間社福團體大部分是以單一需要或單一族群為服務單位,讓獨居視障老人得到合理的照顧需要跨單位整合資源。然而,台灣長照資源從經費到人力都吃緊。政府正在規劃長照3.0,需要正視與日俱增的多重障礙族群的需要,才能更合理將資源分配到需要的人。

看不見的獨居老人風險
記者跟著社工走進北市鬧區裡的一棟老公寓,應門的是75歲的鄧伯伯。
鄧伯伯出生時斜眼,國小四年級漸漸失去視力,父親曾帶著他到當時高雄非常知名的吳基福眼科醫師求診,無奈「開刀也沒有效」。鄧伯伯一家認命,將鄧伯伯送去盲啞學校就讀,後來盲啞分家,又去台中后里念啟明學校。
鄧伯伯從23歲開始從事按摩工作,民國66年來到台北,按摩店跟飯店業合作,主要客人是來台的日本與香港商務客。飯店與按摩店抽成後,再扣掉車錢,按摩師傅大約能拿到原本服務價格的三分一,好在按摩店當時有供午餐跟晚餐,並且免費住宿。
「我(民國)92年買房子,那時候SARS買(總價)165萬,很便宜。」鄧伯伯的朋友當時介紹這間在北市鬧區十多坪的套房,如今價格早已翻了好幾倍。
2024年4月鄧伯伯退休,74歲那年結束長達51年的職場生涯。已離婚的前妻於多年前去世,兩人曾領養一位孩子,近年互動愈來愈少。多年來,鄧伯伯一人獨居,生活與健康風險隨年齡漸增。
以浴室為例,長年累積出汙垢,但由於看不見沒打掃,容易導致踩滑跌倒。「他跌倒之後失去方向,很難朝正確的方向求救,」雙連視障關懷基金會執行長駱安玲指出,跌倒是視障獨居長輩的共同風險,因為視障者通常會在腦海中形成相對位置方便移動,一旦跌倒就會失去正確的相對位置圖象,再加上傷勢,很難自救。「曾經有幾次是我們按門鈴,他(視障獨居長輩)沒有應門,我們只好破門而入,就發現他跌倒在地。」
以雙連視障關懷基金會的統計數據顯示,45歲至64歲占比是35%,65歲以上則為58%,65歲當中有25%是獨居者。
獨居的鄧伯伯退休後,最常陪伴他的是音樂。環顧套房四周,有好幾個放卡帶跟CD的櫃子,以及高約140公分的喇叭。但是看不見的鄧伯伯怎麼知道自己想聽的唱片是哪張呢?原來,他用點字板跟點字筆在唱片內頁點字註記。
從小在啟明學校就學,鄧伯伯的生活自理能力較完整。像是自行量血壓、聽廣播電話購物,也有固定的社交生活,「禮拜五晚上,我們有一個弟兄的家裡有家庭小組,我們在那邊唱詩歌、讀聖經,然後禮拜天就去教會。」

但並非每位視障長輩都像鄧伯伯一樣有生活自理能力。全台灣視障者人數是54,317(表1),65歲以上的占比是56.83%。14%為先天失明,高達86%是後天失明。後天失明三大原因,包括黃斑部病變、白內障以及青光眼,糖尿病視網膜病變的發生率逐漸攀升。

「我是糖尿病引起的(失明),我還有青光眼、有視網膜剝離,還有白內障都有,」62歲的雷大哥在2018年初失明,「就突然之間你就看不到了,就是這樣子啊!」沒有任何徵兆嗎?「可能有一點,例如感覺眼壓很高,但也沒特別注意或就醫。」
講話幽默風趣的雷大哥過去是英文補習班老師,一度月收入超過20萬元。兩個孩子隨太太離婚而分開,近幾年失去聯繫。租下這套房子自己居住,只剩姪子固定來探望。
曾因為失明,雷大哥一度覺得人生不再有希望,「就覺得人生灰暗,然後就懶惰了(不運動了),所以才會腎功能慢慢下降,後來就去洗腎。」雷大哥目前已適應看不見的生活,「你整天哭沒有用,事實也不會改變,你只有自己更積極向上。」
因為疾病導致的後天失明者,大多年事已高,很難建立生活自理能力。像是雷大哥有學過定向,也就是視障者用聽覺等感官知覺來確定自己身處的位置,但雷大哥沒用過。「老師說你要聽它(車子)是不是跟你同方向還是橫方向,因為你過馬路你可能闖紅燈。問題是下大雨的時候怎麼辦?根本聽不到!所以我不要找麻煩,我哪天摔倒在路上,我還是要麻煩119、路人大家來幫我。」
「以前靠著視力去面對世界的這些照顧自己的方法,全部都要放棄,心理上的失落感很重,」駱安玲觀察,要長輩接受自己看不見,並且學習一套新的方式與世界互動的過程相當挫折。

長照資源吃緊
即便生活自理能力較佳的鄧伯伯,仍敵不過歲月催人老,身體不再靈活自如的鄧伯伯,許多生活瑣事目前倚賴長照居服員。「長照(居服員)會帶我出去走一走,周二周四幫我買便當,如果他不在,我自己也能走去吃自助餐,」鄧伯伯說。
為了起居安全,居服員也會清掃浴室,並且安裝無障礙扶手;床前牆壁上貼有緊急救援資訊,包括醫院跟聯絡人;家裡放置緊急救援盒,
按下求救鍵就能協助叫救護車,出門回來則按一下通知。
後天失明的雷大哥就更倚賴長照居服員。周一、三、五居服員會協助洗收衣服、倒垃圾、準備水果、打掃家裡等,另外還需要協助測血糖、量血壓與體重等。每次居服員服務約1.5小時。
目前申請長照服務的條件為符合長照需求等級2級以上,並且符合65歲以上、或者55歲以上原住民、或者50歲以上失智者,或者失能的身心障礙者。
另一方面,要成為居服員必須完成90小時的學科與術科課程,不同族群有不同的需求,因此有經驗的居服員很搶手。「雷大哥他的東西(整理好)要全部歸位,位置是固定的,因為他是用摸的,」照顧雷大哥的居服員陳杏陵表示,除此之外,視障者的需要與一般人差異不大。
然而,隨著台灣進入超高齡社會,每5人就有1人是65歲以上長輩,失能失智的情況愈來愈普遍,居服員根本供不應求。「因為(居服員)畢竟是把屎把尿的工作。」承接居服員服務的天主教失智老人基金會社會服務發展處處長陳俊佑表示,在台灣居服員的社會地位並不高,讓許多人卻步。
即便政府規定居服員薪資保底3萬2千元,兼職接案的時薪至少200元,每小時的交通工時不得低於140元,但這樣的薪資條件對都會區的居服員吸引力有限。「北部因為生活水準比較高,相對而言,我們對於服務員要付出的薪資的條件各方面來講,其實就會比中南部成本來得比較高。」陳俊佑表示。
視障者屬於身心障礙族群,因此能另外申請「個人助理」服務,不過,申請時數上限每月60小時。「不用(用)啊,」雷大哥表示,就醫、剪頭髮、剪指甲、運動等都需要個助,但依照雷大哥失能等級,每月只能申請20個鐘頭,「20個鐘頭哪夠啊」!
跨平台資源整合

駱安玲表示,視障者服務需要1對1,也就是一個視障者需要1位導盲人,最多1對2。以視障者申請的臨托需求項目統計顯示(表2),前三名分別是陪同就醫、陪同散步及報讀與文書協助。「這些難度不高的導盲工作,是不是我們可以用志工的方式來做,」但駱安玲表示,志工人力正是最困難的地方,「很難找到人」。
原因包括,「明眼人比較不了解視障者的能與不能。」例如視障者會用手機,反而是買糖買鹽卻無法辨認,需要有人協助購物。原因二,心理門檻,「如果我讓他產生危險怎麼辦?」駱安玲回憶,自己過去還未服務盲朋友時,也曾擔心自己是否能勝任導盲服務,「但這也起因於我們對視障朋友了解不多,因而常常幼化或弱化他們。」
另一個挑戰是針對多重障礙族群的社福資源。目前台灣民間的社福單位服務的對象大多針對單一族群或單一需要,「視障是一種服務、老人是一種服務、獨居又是一種服務。如果他有多重困難,目前沒有一個服務可以完全滿足這些人。」
雙連視障關懷基金會便自己整合跨部門資源來服務又獨又老又視障的族群。除了提供政府法定項目,也將營養師、物理治療師帶至獨居長輩家裡,並且開辦體育課、肌力課。

以肌力班為例,每周一次,大約2小時,參加的視障長輩除了不同障礙等級的視力障礙外,大多有慢性病史或關節退化等狀況。「我們希望維持他足夠的肌力,讓他能夠獨立自主生活,也就是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不須要事事倚賴他人,比較有尊嚴感,」肌力班老師柯葳表示。
記者走入肌力班觀察,整套課程從上肢訓練、下肢訓練再到墊上運動訓練核心肌群,跟明眼銀髮長輩的課程差異不大,「只有我的口令會做調整,因為明眼人長輩看得到我的動作,可以直接模仿動作,但視障長輩看不見,我需要清楚講解身體如何擺放。」柯葳解釋。
雷大哥表示,自己曾到學校操場運動,但會走歪,來肌力班上課,「體重下降、體脂肪下降、肌肉增加,」效果顯著。其他的長輩學員也都表示身體狀況有所改善,例如,走路比較穩,「行動比較不卡」。

肌力課程除了訓練身體,其實也是一種社交活動。台灣65歲以上,每6人就有1人罹患憂鬱症。雙連視障關懷基金會統計目前服務的視障獨居老人,40%有情緒障礙,其中17%有輕生念頭。
記者觀察肌力班上的長輩們互虧聊天,好不熱鬧。從長輩口中得知,大家會互相分享如何看不見或靠著微弱的視力來到班上上課,搭公車要特別注意哪些事項等。但要說服長輩走出門,並且真的安全抵達,仍是挑戰。
無論是鄧伯伯還是雷大哥,兩人都屬於有經濟能力者,還負擔得起日常生活開銷。然而,有些獨居視障長輩不僅沒有經濟能力,再加上年紀大了,連租房子都是難題。
視障獨居者面臨的風險不會因為他看不見就不存在,但若能更有效的整合社會資源,這些風險就可能真的不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