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採訪側記】流亡下一站
撰文 / 李婕綾
攝影 / 張智龍
「我要去一趟達蘭薩拉。」確定要做「西藏抗暴60年」專題後,針對身邊的親朋好友作了小數據民調「那是哪?」十個受試者有九個回問。「西藏流亡政府所在地。」「那是哪?」「達賴喇嘛住的地方。」
「喔。」十個受試者中有十個知道達賴喇嘛,「所以是在?」超過七個受試者對達蘭薩拉依然沒有印象。
達蘭薩拉,位於印度北部喜馬偕爾邦,背靠喜馬拉雅山,終年都能遙望被白雪覆蓋的山頭。八世紀始已有藏民移居於此,1959年達賴喇嘛出逃中國落腳達蘭薩拉,在此建立西藏流亡政府,因而有小拉薩之稱。
(圖片:達蘭薩拉,位於印度北部喜馬偕爾邦,背靠喜馬拉雅山,八世紀始已有藏民移居於此,1959年達賴喇嘛出逃中國落腳達蘭薩拉,在此建立西藏流亡政府,因而有小拉薩之稱。)
對於這個位於印北的山城,文獻中,歷史及地理背景大約都是如此描述。而有關達蘭薩拉的報導,則以達賴喇嘛的訪談、藏人被迫害以及流亡背景佔了大多數。
而我卻好奇:流亡政府如何運作?有多少公務員?每年要花多少預算?錢從哪裡來?議會開會砸不砸椅子?中間道路與獨立派吵不吵架?人民直選的流亡社會有什麼樣的選舉文化?言論及新聞夠不夠自由?流亡60年後,藏人擔不擔心下一代只剩藏人的臉,卻不再有藏民族的靈魂?流亡藏人還認不認同自己的文化與血統?流亡社會的人們如何生活?
(圖片:即使不是在自己的國土上,藏人們依舊高舉國旗,透過遊行表達心聲。)
我帶著這些問題,飛往德里,在機場過了一夜後,再轉搭印度國內線的小飛機到了達蘭薩拉。
(圖片:抵達達蘭薩拉時,能遙望終年被白雪覆蓋的喜馬拉雅山山頭。)
「McLeod Ganj?」在機場計程車招呼站,告訴調度員要去Dharamsala,對方回問,才猛然想起,Dharamsala是一個統稱,流亡政府及藏人群居地名為McLeod Ganj,外界則稱上達蘭薩拉。
離開Dharamsala市區,沿著山路蜿蜒而上,先經過Kotwali Bazaar,是較多印度人居住的山腰小鎮,外界則稱下達蘭薩拉。之後經過一片具藏族色彩的建築群,發現是當地印度人稱Library,藏人稱為「政府」的藏人行政中央,也是外界較為熟悉的西藏流亡政府所在。最後,到了McLeod Ganj,達賴喇嘛就住在這裡。
(圖片:一片具藏族色彩的建築群,是當地印度人稱Library,藏人稱為「政府」的藏人行政中央,也是外界較為熟悉的西藏流亡政府所在。)
今年是西藏抗暴60年,意味著達賴喇嘛出逃中國已經60年,跟隨著他的藏人們也流亡了60年。
「我有很多在城市工作的朋友,他們會問我要不要去那邊工作,當然薪水會比現在的工作高,可是我不願意。因為我從中國出來後,從到兒童村開始,一直受到照顧跟栽培,現在是我該為藏人盡一分力的時候。」巴桑頓珠是藏人行政中央500多名公務員其中之一,隸屬外交與新聞部中文組,主要的工作是負責中文新聞編輯、撰寫以及播報。對於公務員職涯,同時會說中、英、印三種語言的巴桑以這樣的標準做選擇。
(圖片:巴桑頓珠是藏人行政中央500多名公務員其中之一,隸屬外交與新聞部中文組,主要的工作是負責中文新聞編輯、撰寫以及播報。)
公務員,在流亡社會中代表的是一份穩定的工作,薪水比普通餐廳服務員高,但遠不如去大城市當上班族。
「巴桑,你的夢想是什麼?」我問著對公務員志業滿是熱血的巴桑。
「我就想,把我份內的工作做好,尤其是播音,能更專業。」
「還有呢?」
「回家看一看吧!」沉默了一瞬,巴桑說。
在達蘭薩拉,幾乎每個藏人都有流亡的故事可以說,有的故事是自己的,有的故事是家族的。
而這段流亡之路,並不在達蘭薩拉或是印度就結束。
「在藏人家庭裡,一定會有佛龕,在我老家,達賴喇嘛像都要藏起來,被搜到就慘了。在這裡,一定會把達賴喇嘛像掛出來,還有西藏國旗。」潘多丹增簡單介紹她的居處,也特別介紹了流亡社會裡藏人家庭的必要裝飾。
(圖片:居住在達蘭薩拉的藏人們,一定會把達賴喇嘛像、西藏國旗掛出來。)
潘多丹增是我們這一次的翻譯,我們到她家看看一般藏人家庭的生活環境,同時透過她正在上學前班的兒子龍珠,觀察藏人如何透過「白色星期三」這個特殊節日延續藏族傳統文化。
有位親戚暫居她家,正等著離開達蘭薩拉,到其他國家。
「要怎麼離開?」我問。
「用盡一切辦法。」潘多丹增沒有詳細告訴我,何謂一切辦法。
「確實,藏人會出現很強大的移民潮。」前往達蘭薩拉之前,訪談台灣的達賴喇嘛西藏宗教基金會董事長達瓦才仁,他曾透露。
「離開的人真的很多。」因為當志工,卻因緣際會結婚生子,最後留在達蘭薩拉的張依潔說。
來自台灣的張依潔協助她的先生打理Tibet World。Tibet World是一個語言學習中心,提供英、法、德、中,四種語言學習。
「藏人很多人是去歐洲,所以他需要德文跟法文,法國也是滿大的一個族群在的,英文的部分有澳洲跟加拿大,中文的部分是因為他要回西藏,所以他需要去學這些最基本的會話。」張依潔說。
(圖片:桌上擺著Tibet World語言學習中心的漢語教材,協助先生打理語言中心的張依潔說,有許多藏人學習外語,目的是想離開達蘭薩拉,移民至下個國家開啟新生活。)
從Tibet World所提供的語言學習,可以歸納出藏人移民的足跡。不過這幾年歐洲難民潮問題,使得審核漸趨嚴格,澳洲與加拿大成了近年藏人們最大宗的移民區。
「所以,他們學習語言是為了離開?」
「是,沒錯。」張依潔說。
「可是,他們怎麼去?」
「用盡一切辦法。」張依潔同樣沒有詳細告訴我,何謂一切辦法。
「假結婚,或者用各種方式出去,留學、買假護照。出去以後,再想辦法留在當地。如果是在對難民比較友善的國家,可能就直接撕掉假證件,然後申請庇護。」直到回台灣後,一位在台藏人朋友才告訴我。
「假護照的行情是?」
「看地區,不過三十到五十萬盧比是一般行情。」
「你們怎麼知道跟誰買?」
「總會有做出口碑的人。」朋友說。
在印度,藏人至少要持有難民證(目前改為單張文件,由印度政府發)、旅行證(由印度政府發)、流亡藏人自願納稅手冊(綠本子,由藏人行政中央發)三種主要證件。正常狀況下,幾乎沒有成為公民的機會,更不能合法擁有自己的房產,於是「到西方國家」就成了追求更好、更穩定生活的選擇。
「自從印度政府推觀光還有換鈔後,達蘭薩拉生活壓力變大很多。房租、物價什麼都漲,我們住的地方本來是8500盧比現在漲到9300盧比,這都是兩三年內的事。」張依潔說。
除了物價,藏印之間的矛盾也凸顯流亡藏人在印度社會裡,人在屋簷下的壓力。
因為達賴喇嘛、因為藏族文化,讓達蘭薩拉這個原本默默無聞的印北山城,成為印度境內獨特的觀光景點。當地印度人無形中也受惠這份商機,為藏人在印度社會取得棲身之地。不過藏印之間卻有許多看得見與看不見的煙硝,例如:房租飆漲、被印度房東收回經營的店舖、屢傳的藏人遭毆事件等等…生活上的摩擦不勝枚舉。
生活的不確定、物價的壓力、與印度社會的融入不易,再再成為流亡藏人向下一個國度移動的推力。
(圖片:生活的不確定、物價的壓力、與印度社會的融入不易,再再成為流亡藏人向下一個國度移動的推力。)
「藏人很神奇,妳看我先生,他從中國出來後,很小就要一個人生活,雖然說在兒童村有人照顧,但是很多事情其實都要靠自己。不過,從他身上完全看不到什麼陰影或創傷。很多藏人都是這樣,他們遇到問題或困難,也不會困在裡面很久,會覺得這就是佛家的業,就是用佛學的哲理幫他們度過。」張依潔描繪了流亡藏人隨遇而安的豁達面。
確實,走在達蘭薩拉街頭,無論是僧侶或是穿著傳統藏服的老人家(明顯反映移民潮下,青壯人口外流、社會老化),都帶著或大或小的微笑。有一回,邊走路邊看手機訊息,一位路過的僧侶還提醒要注意路邊的水窪;在藏營攤位隨意看商品(近年許多印度房東收回店舖經營,藏人商家大多轉租攤位),因為感冒,兩三個緊鄰的攤主急忙互相調用衛生紙,給翻著袋子找半天的我擦鼻涕。
我想起出發前同事對達蘭薩拉的評語。
十年前,有同事到達蘭薩拉,最後以「流亡烏托邦」為題做了報導,也為流亡社會做了註解。
十年後的達蘭薩拉,雖然面臨移民潮以及尊者日漸老去的更嚴峻考驗,不過社群裡互相扶持、相濡以沫的氛圍,依然讓烏托邦色彩不減。
「我很佩服流亡社會,在別人的土地上自立了起來,彼此幫助,而且還能保持樂觀與豁達。」採訪接近尾聲,在看過藏人行政中央如何運作、從不翻桌搶麥克風的人民議會、流亡社會如何積極保存傳統文化、藏人們的離開與留下,有感而發。
(圖片:藏人們的議會運作,是西藏流亡政府在別人土地自立的象徵。)
「關起門還是會吵架,而且會用敬語諷刺對方。」潘多丹增說。
「我們也有我們的社會問題,例如濫用藥物等。」當地藏人朋友語帶保留。
後來發現,流亡社會相當團結,無論內部有什麼衝突,或是較為負面的社會問題,藏人們輕易不讓外人了解。
「因為外界會說,流亡藏人,啊,就是達賴喇嘛帶領的那群人。那不行,是我們自己做錯事,不能讓法王被批評。」在台藏人朋友札西慈仁說。
札西慈仁從沒到過西藏,或者應該說回西藏,西藏是他父親心心念念的故鄉,身為流亡藏人第二代,他卻從未親身踏過西藏的土地。
然而,他離開印度到台灣,學中文、做西藏運動。
「我不擔心藏人離開達蘭薩拉或是離開印度,像我,我到台灣來以後,我做西藏運動,我讓台灣人知道西藏的議題、西藏的處境。很多離開的西藏人,跟我一樣,我們把西藏的問題擴散到全世界讓大家知道。」札西說。
與札西見面的那天,他正要去繳稅。
流亡藏人有一本稱為綠本子的自願納稅手冊,所繳納的款項用來支撐藏人行正中央的運作。
(圖片:流亡藏人有一本稱為綠本子的自願納稅手冊,所繳納的款項用來支撐藏人行正中央的運作,許多藏人會自發性繳稅,支持流亡政府運作。)
「妳看,我們即使不在印度,但是我們還是支持我們自己的政府。就算沒有強迫我們一定要繳,我們也會自願繳。」札西拿著從沒缺交紀錄的綠本子。
對於流亡藏人的離開,或許可以樂觀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