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採訪側記】療癒破碎的心
撰文/鄭淑文    「自殺者遺族」這五個字,在去年12月26日之前,不曾進入我的腦海中深刻思索,而今,我與這個名詞有了深刻的連結。    起初,面對陌生的題目、面對未曾經歷、甚至難以想像的傷慟經驗時,該怎麼切入?我大量地閱讀文獻資料,希望在聯繫自殺者遺族之前,能夠做足準備,開口時能言之有「情」、擬寫出合適的訪綱,畢竟「自殺」的字眼牽涉到華人社會隱晦的話題、連結的是無法挽回的情感。    前期籌備時,我一路戰戰兢兢,揣想著要遺族在攝影機前再次揭開心痛傷疤,也許遺族會不願受訪,因此設定諸多訪題針對專業人員如:心理諮商師、精神科醫師、社工、護理師、關懷訪視員等,沒想到,邀訪的遺族個案一一應允受訪,談及事件時,無法抑制的眼淚也在眼眶中打轉。    順利的在一月份完成十一位受訪者的採訪,二月份寫了兩個版本的腳本(現在想想,應是我心中對自殺兩字有不可言說的隱約恐懼,讓我訴諸於權威,第一個版本的腳本以專家學者為主軸、遺族為輔,製作人左看右看,點醒我:人的真實故事比專業與權威更能吸引觀眾的目光、讓議題得到關注,於是我重新改寫為現在的版本)。    直到三月份粗剪出爐,感謝攝影記者黃政淵捕捉的細膩畫面、恰如其分的剪輯節奏,看到影片的時候我自己數度眼眶發熱、感動得起雞皮疙瘩,我喃喃自語地跟製作人說:如果可能,真想再多訪幾位遺族,把不同的療癒方式,做成系列報導,讓身處痛苦、以為自己很孤單的人能得到共鳴,而局外人可以多一點理解。    電視專題篇幅有限,許多真誠動人的訪問段落必須割捨、邀來的小詩片頭、片尾都放不下,療癒之路曲折蜿蜒,而我對這個題目的認識是否還能再深入?心裡有種種惋惜或遺憾,但這次的經歷更讓我體會:不完美的過程才是人生,我們盡力,然後面對現實的限制與挑戰。 (圖片:台北護理健康大學的悲傷療癒花園以流水造景象徵人的生命歷程是不斷流動的,鼓勵遭逢困境的人們試著突破現在的處境。)  摘錄兩段遺珠訪談,是在製作過程中讓我印象深刻且文獻中不容易看到的觀點— 自殺者遺族呂芯秦:      其實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我們怎麼去「同理死者」,聽起來容易,做起來非常困難。      我們怎麼可能去同理一個自殺的人?這個社會面對自殺的眼光是什麼?多麼的嚴格、多麼的苛刻,怎麼可能去同理自殺的人?但你如果只是同理他的心情,沒有同理他的做法,那不是真正的同理。那人既然已經死了,你就算再反對,你就算再覺得這是一件多麼錯誤、多麼不孝的事情,多麼不應該的事情,人都已經死了,那我們可不可以試著去同理這個死者?就是說你去想一想,他活著的時候有多麼痛苦,他是不是走投無路,他是不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他是不是扛不了那個很重的重擔?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 自殺者遺族游賀凱:      自殺者之所以選擇自殺不是為了想要結束生命,而是為了想要「結束痛苦」,只是自殺是那個時刻的唯一所知的方式。      不可諱言,多半遺族也會尋找「單一」的死者選擇自殺的理由,可是一但落入這個「單一」的思考系統其實都會非常辛苦,而要承認可能沒有那個「單一」的理由,或是沒有那個「單一」可以救得了死者的方式,都是一段艱難面對的歷程,但我也相信,承認也面對了沒有那個「單一」,反而是讓我可以走到今天的踏實方式。      回到生命本身的複雜與差異,我們才有可能多一點真實的認識他們,還有面對著這個事件以及必須要做這些功課的自己。      製作過程中,我與既是受訪者也是諮詢輔導領域專家的游賀凱、呂芯秦,討論切入的角度,與馬偕醫院自殺防治中心的周昕韻心理師徵詢相關概念與數據,數度長篇郵件往返,期望這篇報導角度既要感性、也要理性,但不呈現出權威式、「唯一、正確的解答」,避免單一化這個議題。衷心感謝這幾位被我不停打擾的專家朋友們,這些真是很重要的提醒。 (圖片:游賀凱透過步行和書寫試著尋找生命的解答。)      結束訪談後,游賀凱寫了一段話給我,我反覆讀了幾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想,每一次都因為這些太真實的描述而內心震動不已、但卻能感到一股真摯的力量。      我想愈是生前和死者愈親密的親友就愈是自責,我一點也不覺得這些自責是問題,會有自責其實是因為在乎,我們需要這些自責,才明白,我們原來有多在乎。      面對著有自殺意念的家人,其他家人還可以做什麼?      如果我可以說:記得讓自己休息。      面對著有自殺意念的家人,總是擔心著會發生最壞的結果,所以很多時候不敢好好休息,因為怕一休息家人就自殺了。      但那一定不是那位想自殺的家人希望見到的事,不願意自己造成其他家人的負擔,就算明白自己已經是家人們的負擔,他 ⁄ 她一定也希望家人有把日子過好。      這是很矛盾的事情,而矛盾當然也是自殺事件的本質之一,所以我會覺得在矛盾的生活中自己想辦法面對得更好是其中之一的方式,但…那讓這種事情永遠是家內之事,也是在複製有自殺行為歸因的個人化歸因方式,從自殺的個人議題變成家庭照顧支持議題,只是多擴大了一點點,多擴及了幾個人,然後,那個人以及其他家人,都仍然是孤單的。      所以,我自己會說,不是有自殺意念的人要做什麼,不是這些在旁邊的家人要做什麼,光是願意讓自己休息都已經是了不起的事情。      在那些時候,我反倒覺得是家外的人可以做些什麼,去關心與傾聽他們的生活,直接問問或做出可以提供支持的事情,在現實的系統裡面有自殺個案關懷訪視員,這已經是現行可以進入家中的資源,但他們的勞動條件很差,也很不容易多做什麼或持續做什麼。      所以,我們也許不是告訴這些家人可以做什麼,      而是我們能不能做什麼讓這些家人有願意休息與喘息的時候。      在那些陪伴著有自殺意念的家人去就醫或進行心理治療的過程中,      能不能多提供一些資源的選項讓有自殺意念的家人遇到合適的介入方式?      能不能讓已經成為支持性的資源盡可能長期穩定下來?      能不能讓這些陪伴的過程也分一些目光到這些陪伴的家人身上?      能不能我們在對有自殺意念的家人的觀念與做法在進化的同時,      我們對這些陪伴的家人的對待方式也有進化?      我如果可以想到的方式是,從處理與解決問題的邏輯進化到,讓更多人有更多的理解後,有可能更願意產生人我關係連結,不管是有自殺意念的人或是陪伴的家人,就多了在這個世界中被支持的可能,而這就是您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      自殺者遺族的對待,對我來說是從自殺者的生命故事理解,到帶著這些理解生活,仍然是要回到這個生活當中,而不單單是對於自殺事件有安置而已,什麼樣的安置方式會影響我們怎麼繼續生活的方式。 上段文字摘自與游賀凱的往來信件      身為記者,在製作期接觸到第一線的人事物,已經是最大的收穫,加上經歷這個題目的前期、製作、後期,我自己算是上了一課生命教育的必修課:生命的全貌,不僅是全然的陽光,陰影,也構成重要的組成。生命的灰色地帶,是人人都要學習接受、並且釋懷的。      這是我初接此一專題時,始料未及的體會,完成這個專題,我自己的生命態度也有所調整:不完美,其實是讓我們的生命更豐富,雖然過程真的很辛苦。遺族走過悲傷,帶著生命中的黑暗往前行,不硬將悲傷失落轉為光明力量,而是遭逢親愛的親友離世後,在無可預期的生命失落中,允許自己以各種方式悲傷、若有餘力,在不斷的探問「為什麼」的過程中,試著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      再次感謝協助製作專題的朋友們,分享珍貴的療癒歷程,這是生命教育寶貴的一課:學著在逆境之後,也能抬頭挺胸、繼續前行。 若您還想了解更多關於自殺者遺族們的故事……. 延伸閱讀: ♦呂欣秦、方俊凱合著《我是自殺者遺族》 ♦獨立特派員《療癒破碎的心》 ♦特派員+《哭吧!悲傷是你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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療癒破碎的心
「自殺者遺族」這五個字,在去年12月26日之前,不曾進入我的腦海中深刻思索,而今,我與這個名詞有了深刻的連結。 起初,面對陌生的題目、面對未曾經歷、甚至難以想像的傷慟經驗時,該怎麼切入?我大量地閱讀文獻資料,希望在聯繫自殺者遺族之前,能夠做足準備,開口時能言之有「情」、擬寫出合適的訪綱,畢竟「自殺」的字眼牽涉到華人社會隱晦的話題、連結的是無法挽回的情感。 前期籌備時,我一路戰戰兢兢,揣想著要遺族在攝影機前再次揭開心痛傷疤,也許遺族會不願受訪,因此設定諸多訪題針對專業人員如:心理諮商師、精神科醫師、社工、護理師、關懷訪視員等,沒想到,邀訪的遺族個案一一應允受訪,談及事件時,無法抑制的眼淚也在眼眶中打轉。 順利的在一月份完成十一位受訪者的採訪,二月份寫了兩個版本的腳本(現在想想,應是我心中對自殺兩字有不可言說的隱約恐懼,讓我訴諸於權威,第一個版本的腳本以專家學者為主軸、遺族為輔,製作人左看右看,點醒我:人的真實故事比專業與權威更能吸引觀眾的目光、讓議題得到關注,於是我重新改寫為現在的版本)。 直到三月份粗剪出爐,感謝攝影記者黃政淵捕捉的細膩畫面、恰如其分的剪輯節奏,看到影片的時候我自己數度眼眶發熱、感動得起雞皮疙瘩,我喃喃自語地跟製作人說:如果可能,真想再多訪幾位遺族,把不同的療癒方式,做成系列報導,讓身處痛苦、以為自己很孤單的人能得到共鳴,而局外人可以多一點理解。 電視專題篇幅有限,許多真誠動人的訪問段落必須割捨、邀來的小詩片頭、片尾都放不下,療癒之路曲折蜿蜒,而我對這個題目的認識是否還能再深入?心裡有種種惋惜或遺憾,但這次的經歷更讓我體會:不完美的過程才是人生,我們盡力,然後面對現實的限制與挑戰。 摘錄兩段遺珠訪談,是在製作過程中讓我印象深刻且文獻中不容易看到的觀點— 自殺者遺族呂芯秦: 其實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我們怎麼去「同理死者」,聽起來容易,做起來非常困難。我們怎麼可能去同理一個自殺的人?這個社會面對自殺的眼光是什麼?多麼的嚴格、多麼的苛刻,怎麼可能去同理自殺的人?但你如果只是同理他的心情,沒有同理他的做法,那不是真正的同理。那人既然已經死了,你就算再反對,你就算再覺得這是一件多麼錯誤、多麼不孝的事情,多麼不應該的事情,人都已經死了,那我們可不可以試著去同理這個死者?就是說你去想一想,他活著的時候有多麼痛苦,他是不是走投無路,他是不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他是不是扛不了那個很重的重擔?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 自殺者遺族游賀凱: 自殺者之所以選擇自殺不是為了想要結束生命,而是為了想要「結束痛苦」,只是自殺是那個時刻的唯一所知的方式。不可諱言,多半遺族也會尋找「單一」的死者選擇自殺的理由,可是一但落入這個「單一」的思考系統其實都會非常辛苦,而要承認可能沒有那個「單一」的理由,或是沒有那個「單一」可以救得了死者的方式,都是一段艱難面對的歷程,但我也相信,承認也面對了沒有那個「單一」,反而是讓我可以走到今天的踏實方式。回到生命本身的複雜與差異,我們才有可能多一點真實的認識他們,還有面對著這個事件以及必須要做這些功課的自己。 製作過程中,我與既是受訪者也是諮詢輔導領域專家的游賀凱、呂芯秦,討論切入的角度,與馬偕醫院自殺防治中心的周昕韻心理師徵詢相關概念與數據,數度長篇郵件往返,期望這篇報導角度既要感性、也要理性,但不呈現出權威式、「唯一、正確的解答」,避免單一化這個議題。衷心感謝這幾位被我不停打擾的專家朋友們,這些真是很重要的提醒。 結束訪談後,游賀凱寫了一段話給我,我反覆讀了幾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想,每一次都因為這些太真實的描述而內心震動不已、但卻能感到一股真摯的力量。 我想愈是生前和死者愈親密的親友就愈是自責,我一點也不覺得這些自責是問題,會有自責其實是因為在乎,我們需要這些自責,才明白,我們原來有多在乎。 面對著有自殺意念的家人,其他家人還可以做什麼? 如果我可以說:記得讓自己休息。 面對著有自殺意念的家人,總是擔心著會發生最壞的結果,所以很多時候不敢好好休息,因為怕一休息家人就自殺了。 但那一定不是那位想自殺的家人希望見到的事,不願意自己造成其他家人的負擔,就算明白自己已經是家人們的負擔,他 ⁄ 她一定也希望家人有把日子過好。 這是很矛盾的事情,而矛盾當然也是自殺事件的本質之一,所以我會覺得在矛盾的生活中自己想辦法面對得更好是其中之一的方式,但...那讓這種事情永遠是家內之事,也是在複製有自殺行為歸因的個人化歸因方式,從自殺的個人議題變成家庭照顧支持議題,只是多擴大了一點點,多擴及了幾個人,然後,那個人以及其他家人,都仍然是孤單的。 所以,我自己會說,不是有自殺意念的人要做什麼,不是這些在旁邊的家人要做什麼,光是願意讓自己休息都已經是了不起的事情。 在那些時候,我反倒覺得是家外的人可以做些什麼,去關心與傾聽他們的生活,直接問問或做出可以提供支持的事情,在現實的系統裡面有自殺個案關懷訪視員,這已經是現行可以進入家中的資源,但他們的勞動條件很差,也很不容易多做什麼或持續做什麼。 所以,我們也許不是告訴這些家人可以做什麼, 而是我們能不能做什麼讓這些家人有願意休息與喘息的時候。 在那些陪伴著有自殺意念的家人去就醫或進行心理治療的過程中, 能不能多提供一些資源的選項讓有自殺意念的家人遇到合適的介入方式? 能不能讓已經成為支持性的資源盡可能長期穩定下來? 能不能讓這些陪伴的過程也分一些目光到這些陪伴的家人身上? 能不能我們在對有自殺意念的家人的觀念與做法在進化的同時,我們對這些陪伴的家人的對待方式也有進化? 我如果可以想到的方式是,從處理與解決問題的邏輯進化到,讓更多人有更多的理解後,有可能更願意產生人我關係連結,不管是有自殺意念的人或是陪伴的家人,就多了在這個世界中被支持的可能,而這就是您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 自殺者遺族的對待,對我來說是從自殺者的生命故事理解,到帶著這些理解生活,仍然是要回到這個生活當中,而不單單是對於自殺事件有安置而已,什麼樣的安置方式會影響我們怎麼繼續生活的方式。 上段文字摘自與游賀凱的往來信件 身為記者,在製作期接觸到第一線的人事物,已經是最大的收穫,加上經歷這個題目的前期、製作、後期,我自己算是上了一課生命教育的必修課:生命的全貌,不僅是全然的陽光,陰影,也構成重要的組成。生命的灰色地帶,是人人都要學習接受、並且釋懷的。 這是我初接此一專題時,始料未及的體會,完成這個專題,我自己的生命態度也有所調整:不完美,其實是讓我們的生命更豐富,雖然過程真的很辛苦。遺族走過悲傷,帶著生命中的黑暗往前行,不硬將悲傷失落轉為光明力量,而是遭逢親愛的親友離世後,在無可預期的生命失落中,允許自己以各種方式悲傷、若有餘力,在不斷的探問「為什麼」的過程中,試著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 再次感謝協助製作專題的朋友們,分享珍貴的療癒歷程,這是生命教育寶貴的一課:學著在逆境之後,也能抬頭挺胸、繼續前行。 若您還想了解更多關於自殺者遺族們的故事....... 延伸閱讀: ♦呂欣秦、方俊凱合著《我是自殺者遺族》 ♦獨立特派員《療癒破碎的心》 ♦特派員+《哭吧!悲傷是你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