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日本 #MeToo 運動代表,伊藤詩織勇揭性侵真相!
尹雯慧 羅盛達 / 採訪報導 黃心亮 / 整理報導 日本有一位35歲的獨立記者伊藤詩織,2015年被前TBS電視台華盛頓分局長性侵。案發後伊藤詩織決定採取法律途徑,不過報案後警方卻消極辦案。伊藤詩織最後決定露臉具名,召開記者會公開控訴,以記者的身分,持續追查自己的案情,揪出政治與媒體的黑幕,並將過程拍成紀錄片《黑箱日記》。 面對性侵不再沈默 伊藤詩織勇敢說出真相 「我下腹痛到讓我快喊出來,因此才醒來,但我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嘗試推開被告,但因他力氣太大而失敗,因此十分恐慌。我說我想上廁所,被告才終於讓我坐起身來,我跑進浴室,把門鎖上,我從鏡子裡看到自己的乳頭正在流血,但我卻因為沒有記憶,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而感到十分恐懼。我告訴自己要冷靜下來,找到衣服,我才一打開浴室的門,他就抓住我上臂,我的臉完全被棉被蓋住,導致無法順利呼吸,我以為我當時會死。被告說,我真的很喜歡你,想盡快帶你去華盛頓,你被錄取了。」 這段證詞內容,來自現年35歲的日本記者伊藤詩織。2015年,前TBS電視台華盛頓分局長山口敬之,利用開會討論工作的名義,邀請伊藤詩織聚餐,席間將他下藥迷昏,隨後帶回飯店性侵。案發後,伊藤詩織決定採取法律途徑,但日本檢調的偵查過程與方式,卻讓他備感壓力,家人也擔心他受傷害,一開始態度傾向保守沈默。不過,由於當時舉證困難,2016年刑事案件在檢察官以證據不足為由,處以不起訴處分。為了不讓自己的遭遇就此石沈大海,即使面臨周遭環境的壓力與威脅,2017年伊藤詩織仍決定提起民事訴訟。 在記者會上,伊藤詩織說:「警方一開始甚至拒絕受理我的報案,理由是目前的法律制度難以對性犯罪進行調查。事發後,我以一名新聞記者的身份,專心在追查真相。我看到山口站在當權者那邊,不斷大聲對外發言,讓我胸口為之緊繃。」伊藤詩織開始思考,這個國家的言論自由到底算什麼?法律與媒體究竟要保護些什麼?出版書籍、事件聲量提高 背後承受了什麼?這是日本首次出現女性被害者,公開具名指控權勢性侵,引起日本社會關注。由於警方的消極態度,伊藤詩織決定自己展開案情調查,並排除萬難,將過程出版成書。 伊藤詩織一邊整理紀錄,一邊追查線索。透過調查員A提供的資料發現,東京警視廳在收集目擊證人證詞與飯店監視器畫面等證據後,原本預計在山口回日本時,進行逮捕。不過,逮捕行動卻在前一刻突然中止,取消命令來自與安倍首相關係交好的東京警視廳刑警部長——中村格。 隨著事件能見度增加,伊藤詩織的聲音逐漸受到重視。日本國會也開始有議員提出伊藤詩織事件的討論。不過,公開站出來,為伊藤詩織爭取了支持的聲量,但同時也要承受外界的歧視與謾罵。伊藤詩織說:「當我的書出版時,我收到的第一封電子郵件是來自一名女士,她說:『即使發生在你身上的事都真的,身為日本女性,你真可恥。』這些話對我來說是很嚴厲的。」相信自己有說故事的力量 紀錄片《黑箱日記》上映經過漫長的奮戰後,2019年一審判決時,伊藤詩織獲得勝訴,山口敬之隨後提出上訴。2022年,山口的上訴被東京高等法院駁回,纏訟五年的官司,至此落幕。對於遲來的正義,伊藤詩織這麼說:「就個人來說,這場勝利代表著『我還在這裡』,而且我擁有說出自己故事的力量,這正是我們需要的。」作為新聞工作者,伊藤詩織深知影像的力量。他決定將自己多年來追尋真相的紀錄,製作成一部紀錄片。她認為,目前許多探討性暴力議題的電影都是透過第三者的眼光,因此希望能以倖存者的角度來分享。 身為記者,在報導客觀真相與主觀經驗的天秤兩端,伊藤詩織面對不少難題。伊藤詩織說:「我甚至會因此開始思考,為了公平,我也許應該去訪問加害者。但我必須擁抱這個想法,也許只有一種角度,但是沒關係的!因為我想說的,不是性侵本身,而是在那之後的事。」 持續拍攝八年的素材,伊藤詩織花了四年的時間後製剪輯。2024年,這部紀錄片在全世界許多影展陸續上映,包含台灣金馬影展。他隨著作品旅行各地,傳遞理念。伊藤詩織說:「這樣的悲劇在全世界是如此常見,所以我想想跟他們說,如果你是倖存者,要相信自己,相信真相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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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在烏克蘭4】戰地記者 小心成為國家大外宣工具人
當戰地就是自己的國家時,記者面對攸關國家形象的暗黑面,該剖開真相抑或視而不見?曾登上《時代雜誌》封面人物的《獨立基輔報》總編輯奧爾佳.魯登科表示:「忠於記者身分、忠於新聞原則、忠於事件事實,」這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被撼動的新聞室準則。長駐烏克蘭的獨立記者陳彥婷也說:在前線打開眼睛跟耳朵去觀看、去聆聽、去查證,然後還原事件面貌。 意外成為戰時媒體 圖一,《基輔獨立報》戰爭開始頭一周,X追蹤人數從3萬激增至2百萬,成為國際外媒了解烏克蘭的重要管道之一。圖/截圖自《基輔獨立報》網站 戰地記者在隆隆砲聲中將消息傳遞出去,扮演重要的角色。但對於烏克蘭本土記者而言,「我們報導新聞的同時,自己也活在新聞事件中,」《基輔獨立報(The Kyiv Independent)》總編輯奧爾佳魯登科(Olga Rudenko)快人快語,一語總結烏克蘭記者的獨特的困難之處。 《基輔獨立報》成立的原因是《基輔報》干預新聞自由,解雇一些不服從上意的記者,奧爾佳魯登科與同事另起爐灶,於2021年11月成立《基輔獨立報》。在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前三個月。戰爭開始頭一周,X追蹤人數從3萬激增至2百萬,成為烏克蘭成長最快速的英文新聞媒體,也是國際外媒了解烏克蘭的重要管道之一。 「我們有一天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一個戰時媒體,我們唯一認為正確要做的就是留下來,繼續報導新聞,」奧爾佳,34歲,率領剛出生的新團隊衝破戰時停水電、砲火與死亡等風險,發表一篇又一篇優質的新聞報導,成為外國媒體瞭解烏克蘭的重要管道之一,也因此登上美國《時代雜誌》封面人物。 記者vs.公關 圖二,基輔獨立報的調查報導揭露國際軍團醜聞。圖/截圖自《基輔獨立報》網站 《基輔獨立報》在2022年8月17日發布一篇調查報導,揭露國際軍團發生虐待、人身威脅,甚至派遣猶如自殺任務等醜聞。11月30日發布另一篇調查報導,揭露國際軍團指揮官被控挪用與偷竊武器,存在貪腐問題。 這些國際軍團是為了烏克蘭賣命打仗的外國志願兵,不只是烏克蘭的戰力之一,亦是國際重要門面。奧爾佳清楚了解其中利害關係,「閱讀我們報導的是那些在國際社會中,負責決定是否提供援助和武器給烏克蘭的人士,這些決定關係到烏克蘭是否能夠自衛和生存,我們明白報導會影響他們的決策。但我們真的不願意因此而自我審查」。 編輯室特別發文說明,傷害國家的是偷竊、貪腐、虐待,而不是新聞報導,記者藉由曝光藏污納垢之處來幫助國家,而非成為國家粉飾太平的大外宣工具。 「儘管身為愛國者,渴望國家贏得勝利,」但奧爾佳強調了兩次,新聞記者不是政府的公關發言人,「忠於記者身分,忠於新聞原則,忠於事件事實,在任何情況下,即便像烏克蘭這樣的狀況,記者也不能成為國家宣傳機器的一部分。」 戰地記者生存之道 圖三,陳彥婷從機構記者轉為獨立記者,常駐烏克蘭採訪。圖/陳彥婷提供 除了烏克蘭本地記者外,也有許多國外記者進入採訪。 陳彥婷,香港人,從事新聞記者7年,目前是獨立記者,自2022年7月開始常駐烏克蘭。若發生國際大事,也會暫離烏克蘭前往採訪,例如2023年9月8日發生的摩洛哥大地震,陳彥婷便前往採訪。 「我來烏克蘭第一件事,我的翻譯跟我講說,開車不用繫安全帶,因為如果有炸彈才可以馬上逃生。」這是陳彥婷的戰地記者生存之道第一課。 沒有媒體機構支援,也不會講俄語與烏語的陳彥婷,為了省錢,有時與其他獨立記者一起合資租車、顧翻譯,甚至也得自行開車闖南走北。 陳彥婷在烏克蘭安頓下來的第一站是緊鄰俄羅斯邊境的哈爾基夫州(Kharkiv)、東北邊的薩爾蒂夫卡社區(Saltivka),開車約一小時便抵達俄羅斯邊境,整個社區在戰火下幾乎沒有一棟完好的大樓。 「當時是朋友介紹的,入住前上網查了一下才發現這個區域很危險,」陳彥婷提供的住宿照片中,住家窗戶被震碎,從窗戶往外眺望,肉眼可見遠方煙硝戰火。陳彥婷帶著公視記者走到民宅16樓屋頂,地面上有很多4至5公分鏽掉的硬物。當地居民告訴記者,這是俄軍武器擊中地面後,反彈至屋頂的武器殘骸。 圖四,陳彥婷(右一)與其他記者遇到疑似攻擊型人機時狂奔逃命畫面。圖/陳彥婷提供 居住的地方很危險,前線採訪更是驚險。 陳彥婷提供一段他參與記者團(Press Tour)的影片,影片中有一輛被炸毀的坦克,突然有砲彈聲響,「過了十分鐘,我們聽到頭上有無人機的聲音,因為無人機有攻擊功能,加上我們剛剛去的地方被人炸過,當下立刻認為是俄羅斯無人機。」 陳彥婷提供的影片中可見所有人都「亡命奔逃」,領團的烏軍也不時檢查附近戰壕內是否藏匿俄軍。直到如今大家還是沒搞清楚那架無人機是俄軍還是烏軍。 取材角度上,為了與國際媒體的即時新聞有所區隔,陳彥婷常切入的角度是「後續且長期的影響是什麼」,尤其新聞機構在成本與記者安全的顧慮下,未必會讓記者赴前線,甚至停留時間就跟新聞週期一樣短暫,導致取材角度與豐富度受限,「獨立記者就沒有這些框架,」陳彥婷認為這是獨立記者最大好處,與新聞機構「互補」,給讀者更全面的戰爭面貌。 無法正反報導怎麼辦 圖五,無法同時並陳俄烏雙方說法的新聞報導,如何確保內容接近真相?圖/獨立特派員 陳彥婷原本是香港媒體機構的全職記者,2019反送中後,新聞自由的空間益發限縮,便休息一段時間,2022年3月前往波蘭,加入人道救援志工行列。 期間,陳彥婷看見原本該在自己國家安享晚年的長者,成了流浪他國的難民。他想把所見所聞傳遞出去,決定重拾記者一職,進入烏克蘭報導。 目前俄烏戰爭大部分的報導,難以同時呈現俄羅斯與烏克蘭雙方的視角。身處被認為是受害國家的烏克蘭,再加上無法採訪到俄羅斯說法,報導如何確定能接近真相? 陳彥婷的回復意外的樸實無華:「去打開我們的眼睛和耳朵,去看這個前線發生的是什麼事,聆聽我們的受訪者告訴我們他的故事,然後我們一而再再而三重複地確認事實真實性。」 聆聽、記錄、查證,這是學校新聞系都會上的基礎新聞編採原則。 情緒性報導 圖六,眼目所及盡是死亡毀壞,戰地記者如何避免情緒性報導?圖/陳彥婷提供 戰地記者的另一個挑戰是避免情緒性報導。尤其看見自己國家承受戰火毀壞,記者下筆時如何不摻入私人情感? 「看《基輔獨立報》的人不是來看記者情緒性的報導,他們是來瞭解過去與現在發生了什麼事,」奧爾佳進表示,已收到讀者對冷靜基調的報導表達讚賞。 獨立特派員觀察,《基輔獨立報》的新聞,無論是標題或內容,確實很少使用表達感受的形容詞,即便是調查報導亦是如此。奧爾佳認為,事件本身已是悲劇,無須記者加油添醋。 陳彥婷則持另一個角度:「記者也是人,要完全抽離情緒是不可能的。然而,正因為記者有同理心與感受力,我們才可以寫出有溫度的文字,才可以拍出有張力的照片。」 面對複雜的戰地情況,兩位受訪記者都沒有提出任何高大尚的道理,反而回歸最基本的新聞編採原則:忠於真相,傳遞真相,沒有權宜之計,也沒有妥協低頭,向著報導對象單刀直入切開,讓所有人都得直視真實,無可迴避。 無論時局如何變遷,每一個時代都需要這樣的新聞記者。 (※邱惠恩 鄭仲宏/採訪報導)